卡拉瓦乔与他的奇迹之城
卡拉瓦乔抵达罗马的日期没有被记录。当时,他还是一个寂寂无名者。20多岁的他从小镇卡拉瓦乔赶来,连名字都是借用的——他本名“米开朗基罗·梅里西”(Michelangelo Merisi),在“永恒之城”罗马里,离米兰几十公里的家乡成了他的代称。
不过,在接下来的几年里(即1590年代至1600年代初),罗马再也忘不掉他。卡拉瓦乔席卷了文艺复兴晚期的罗马艺术界,如同他那些明亮与黑暗同在的绘画,他既赞誉加身,也恶名昭彰。他既是贵族和主教的座上宾,也是浪荡子和杀人犯。他在一个平庸的时代脱颖而出,成为像米开朗基罗那样天才的艺术家,却最终不得不离开罗马。他在流亡中神秘死去时,还不到40岁。
卡拉瓦乔是一个奇情与才华加身的坏男孩,于他而言,罗马就是他的奇迹之城。
17世纪,罗马再次成为欧洲最伟大的城市。之前的100年里,游人哀叹罗马的荒凉,丘陵地带几乎无人居住,著名的古迹早已被杂草和土堆吞没。但随着天主教势力逐渐复兴,精力充沛的教皇西斯笃五世设想了一座新城市:宽阔笔直的街道上,要建无数座朝圣教堂。于是,在城市不断变化的天际线上出现了方尖碑,创造出新的焦点。城市里的所有花园对公众开放,葡萄园和果园延伸到城墙,大别墅的花园以天堂般的美感吸引着来访者。塞里蒙塔纳别墅和苹丘山美第奇别墅的外墙镶嵌着古罗马浮雕,形成了露天博物馆。
富裕、文明和创新,罗马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来自意大利和北欧的艺术家。这里不受行会限制,伟大的建筑工程创造出无数机会,罗马如同舞台,为世俗和宗教世界提供壮丽的背景。从教皇委托的巨幅壁画,到装饰教堂、修道院和兄弟会的画像,圣人的小画像会挂在简朴的家庭里,久经世故的人还会购买更多虔诚的画作。
卡拉瓦乔也是被吸引的一员。虽然在“罗漂”的最初几年里,他过得相当贫穷,只能在艺术家们的工作室之间兜售自己的才华,做一些卑微的工作,但还好他得到了商人科斯坦蒂诺·斯帕塔和前辈画家普罗斯佩罗·奥尔西的支持。当卡拉瓦乔引起红衣主教弗朗西斯科·玛丽亚·德尔蒙特的注意时,好运降临。他成为了衣食无忧的人,受委托为贵族的宫殿绘制著名的祭坛画,还拥有令人垂涎的携带武器的特权。一个暧昧的猜想是,卡拉瓦乔可能曾经和德尔蒙特一起在夫人宫住过,就在圣王路易堂的对面。
在今天的圣王路易堂,仍展出着卡拉瓦乔的作品《圣马太蒙召》和《圣马太殉教》。卡拉瓦乔的绘画具有前所未有的现实主义色彩。他拒绝了拉斐尔流畅、全面的照明和古典平衡的绘画方式,也拒绝了米开朗基罗及其追随者扭曲的矫揉造作,即使它们象征着文艺复兴后期意大利绘画最强大的传统。相反,他描绘了基督教信仰中的场景,好像它们就发生在这里、此刻、街上或者他肮脏的房间里一样。
而正是对源自生活的自然绘画,使卡拉瓦乔的艺术具有如此惊人的存在感。关于卡拉瓦乔的文字只有一份真正可靠的抄本,是来自罗马的宫廷档案。1603年,他被竞争对手画家乔瓦尼·巴廖内(Giovanni Baglione)起诉诽谤。卡拉瓦乔曾说过这个人的画作不好,并在法庭上重申了他完全公正的批评。他在证词中说:“前几天我在纳沃纳广场被抓获,我不知道为什么。我是一名画家。我想我几乎认识罗马所有的画家……但并非所有人都是好人。所谓好人,是指能在艺术上表现出色的人;所谓好画家,是指能画得好、能模仿自然的人。”
国内首个卡拉瓦乔主题展正在上海浦东美术馆举行。主题展上展出的《捧果篮的男孩》是卡拉瓦乔在罗马早期的作品。画中展示了一个年轻男子四分之三的半身像,他手中的篮子装满秋叶和水果。光线无疑在作品中扮演了主要的角色:它从男孩身后渗透出来,映照在篮子上,观众可以清晰地看到水果腐烂的样子,不矫饰,不鲜艳。
《年轻的酒神》也是一幅以水果和年轻男子为题材的绘画,卡拉瓦乔却让酒神的双颊涂着胭脂,眉毛又高又黑。他递上的浅而宽的玻璃杯里盛着深色的葡萄酒,紫色、诱人,把神回归人的情欲。卡拉瓦乔就像诱惑者,以极其令人信服的方式描绘葡萄酒或水,然后,他成为了艺术史里最伟大的静物画画家——卡拉瓦乔绘制的《水果篮》是静物画史上的佳作。
“卡拉瓦乔与巴洛克奇迹”展览在上海浦东美术馆进行。(图/由被访者提供)
模仿自然,这是卡拉瓦乔的初衷,也是他所取得的成就,更是他受欢迎的原因。年轻人都围绕他,称赞他是独一无二的自然模仿者,在广场和街上的画家迅速成为了模仿自然的拥趸。卡拉瓦乔主义迅速成为了一种时髦的风格,一时“罗马纸贵”。这种自然主义并不是一种简单的模仿,而是对现实的戏剧化处理,就连那些看似虚构的宗教题材也不例外。
比如卡拉瓦乔绘制的天使丘比特,实际上就来源于他仆人的形象。这一本该圣洁的形象,在卡拉瓦乔笔下脸颊通红、眯起眼睛、头歪到一边,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皱起了嘴,露出一抹肮脏的笑容。画中的丘比特赤身裸体地站着,左腿弯曲,搁在一张皱巴巴的床单上。他戴着巨大的黑色翅膀,手中握着箭,脚下则是艺术、学问和美德的象征:乐器、音乐和盔甲。卡拉瓦乔的光明总是伴随并创造了它的对立面——黑暗,就像上帝创造了撒旦一样。照亮丘比特的光芒加剧了他周围的黑暗;他肉体的白色加剧了他翅膀的黑色和死亡。而最妙的是,丘比特的指甲缝里,填满了泥。
事实上,在上流社会非凡的辉煌和微妙的文化下,罗马还有另一个世界在威胁着被剥夺者和边缘人。大量的乞丐、流浪汉、吉卜赛人、小偷和骗子,与刚从宗教战争归来的雇佣兵混杂在一起,充斥着街道,制造了恐惧甚至仇恨。卡拉瓦乔的画作中到处都是肮脏的脚,那些人日日夜夜赤着脚,奔跑着或一瘸一拐地穿过尘土飞扬的城市街道,出售水果或他们的身体,乞讨施舍的人的劣质鞋底。卡拉瓦乔画作中的形象都被认为是真实的人,有时冒充丘比特,有时冒充圣约翰。卡拉瓦乔喜欢那些皱纹密布、眉头紧锁、充满表情和个性的衰老面孔。他们也不是富裕的人,他们是城市里的妓女、男童和乞丐。
“卡拉瓦乔与巴洛克奇迹”展览现场。(图/由被访者提供)
在一些简短的自传里,卡拉瓦乔是富有魅力的黑暗形象,黑皮肤,黑眼睛,眉毛和头发都是黑色的,其颓败混乱的生活方式令人着迷。他总是捉襟见肘地睡在著名的帕斯基诺雕塑旁边,不洗澡,把衣服弄得破烂不堪,却穿着高贵的天鹅绒衣服。尽管他给有权势的人画画,却愿意与城里的穷人交往。他生活得很糟糕、很残酷。在他声名鼎盛时,他的房屋清单显示,他的财产如此匮乏,以至于他肯定将大量收入花在了不太持久的享乐上。最重要的是,他喜欢赌命。在法庭记录中,卡拉瓦乔是一个臭名昭著、生性好斗的人物,他在纳沃纳广场威胁和攻击人们,还殴打了一名服务员,只因为他不喜欢洋蓟的烹饪方式。
1606年,一位名叫拉努乔·托马索尼的年轻人在一场长剑战斗中被杀,这场剑斗是由网球比赛中的争吵引起的。他和凶手卡拉瓦乔都是那种习惯性携带武器、寻衅滋事的人。那时卡拉瓦乔已经35岁,他不得不逃离罗马,成为亡命之徒,被判处死刑。
成为杀人犯后的生活是一场悲惨的冒险。卡拉瓦乔从那不勒斯前往马耳他,再从那里前往西西里岛,在所到之处都画下了杰作。在他居住的每个城市,他就像一道闪电、一道令人震惊但短暂的光芒,之后一切都不再一样了。
卡拉瓦乔喜欢画街道,比如17世纪初的罗马和那不勒斯真实、尘土飞扬、黑暗的街道。在这些街道,阴暗的门廊上有破旧的门楣,方形的窗户上覆盖着铁栅栏,大门通向昏暗的庭院,内室的墙壁光秃秃的,男人们弓着背坐在粗糙的桌子旁。《七件善事》清晰地描绘了那不勒斯夜晚的街角——一个男人拿着火把照亮了他身后的狭窄道路,而一群仁慈的人则奋起反抗贫困、残酷和邪恶。一位老人将脸贴在右侧前景窗户上的金属格栅上。一个年轻女子能这么做吗?卡拉瓦乔以完美的自然主义手法让她把自己的乳房交给老人哺乳。
而自始至终,卡拉瓦乔的边缘性存在充分反映在他的艺术中,他极端的光学风格传达了戏剧性,所有的明亮和黑暗,作为单一光源,透过窗户的光线,或过滤到狭窄的街道,投射出深沉而险恶的阴影。如今,卡拉瓦乔的许多画作仍然留在意大利这些城市的声名狼藉之处,老城区的建筑黑暗、封闭,里面摆满了意大利最便宜、最好的食物,中产阶层和“罗马一日游”者在这些地方排队,叽叽喳喳、兴奋不已,而卡拉瓦乔的不朽杰作,不是在某个想象中的圣地,正是在这些街道里。
作者 波鲁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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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首发新周刊652期
《只爱一点点:2023年度情爱报告》